现在大多数人都很独立,很多时候,不需要父母,但这却剥夺了父母的很多特权,于他们来说,能为我们的事情操心,也是一种幸福的。
我爸爸
昨天跟家里讲电话。我妈说两个街坊家的孩子今年高考,考了400多分,说是能上二本。然后她很鄙夷地问,那不是什么好学校吧?我说不是。但其实我也说不清楚二本是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做一本二本985或211。有点大言不惭地说,姐可是北大毕业的,怎么会在乎这些啊。
我总猜测,得知我考上大学的时刻,即便不是我爸爸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刻,也应该是最开心的时刻之一。那时候没有网络,查成绩,查学校,是打电话到一个声讯台。能查成绩的那天上午,我自己在家,就查了。后来家里人回来,我跟他们讲考上了。我爸爸让我打电话再查一遍,我说我都查过了,不会有问题,但是他坚持。于是我又打通声讯台,输入考号,然后那头传来机器合成的一个女声,念着我的名字,说我被北京大学录取。我爸问北京大学就是北大吗?我说是。他放心地笑了笑挂断了电话。
从我爸问这个问题可以很明白地看出,他对大学一无所知。他几乎没有上过学,户口本上登记的文化水平是文盲。他只会写很少的一些字,非常不好看,阿拉伯数字写得也不好看,虽然会算账。但我的智商,还是很大程度上遗传自我爸。我爸爸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只是没机会上学而已。我妈就不够聪明,她很爱纠结细节。
后来通知书来了。因为要把户口迁到学校去,先要去当地的派出所办理一个迁出证。于是有一天我就自己骑着车出发去派出所了。在我到派出所之后几分钟,发现我爸开着三马也到了。他跟派出所的民警聊天,说怕我一个人有事,回家听说我来派出所,就一路追来了。我家离派出所不算近,大约7公里,他觉得车来车往,太不安全。他似乎忘了我初中学校比这个派出所还要再远那么二里地,这条路我初中三年每天骑两遍。
大前年,我们又一起去了派出所。我毕业之后,户口档案这种复杂的东西一直都没有理会,就在学校里面扔着。后来因为一些事情需要用户口,去找户口,学校顺势便让我迁走。家里的村子正在拆迁,按照户口补偿,所以对往里迁户口的事情格外严格。我这种毕业多年之后才往回迁的,明显有骗钱的嫌疑。我爸帮我去村子里面开了证明,把一些材料交去派出所,然后就没了下文。于是我成了一个黑户。
我当了黑户一年多之后,因为又要用到户口,于是就又去派出所问了一下,民警告知几乎没有希望,尽管我真的不是骗钱。我妈一直让我爸爸去求求村子里当官的,看能不能活动一下。爸爸一直说没用,没有去。他只是暗地里犯愁。后来在我一个同学的关系下,我把户口挂在了县城里的一个亲戚家。我哥开着车,我爸爸陪着,跟着我先去亲戚家商量这个事,然后去找我同学给介绍的关系户,让人家给打了个电话写条子,然后去县城里的派出所,得知要准备哪些东西,然后我们又回亲戚家,复印了一堆户口本房产证之类的,接着又送去派出所。每到一个地方,他们在车上等着,我自己下车去找人问,去复印材料。
后来把这事办妥之后,我回北京,在车上一直哭,哭得坐在旁边的陌生人无所适从,甚至想要安慰我。到了北京之后我还在哭,又哭了一晚上。当时的男朋友王先生问我为什么要哭。我在难过。因为自己都30岁了还要这么劳动家里的人,还要让家里人这么担心。我更难过的是,有很多事情,是他们担心也帮不上忙的,所以他们会更加担心。但我最最难过的是,很多事我可以自己处理了,他们只能在远处看着,他们帮不上忙,女儿其实不需要爸爸了。王先生不懂这种感觉,他父亲在几年前就过世了。但王先生有他自己的依赖。虽然他父亲过世好几年了,但他在填写很多表格的时候,家庭成员那一栏还是会把父母都写上。
在这件事情之前,我其实从来都没有想过这种需要和依赖的关系。我自认从小很独立,没怎么依赖过家人,离家生活后一般报喜不报忧,不让他们操心,我总觉得这是我的优点。这件事情之后在想,我似乎是剥夺了父母的很多特权,于他们来说,能为我的事情操心,也是一种幸福的。
但他们操心我的事情不多,因为他们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操心。户口事情解决之后大约半年,我妈病了,脑梗,后遗症左腿左手不太便利,血糖血压心脏的问题也全都浮上来。我妈住院的时候,我爸爸就在医院看着。但是他其实在医院没有什么意义,医生说的专业词汇他听不明白,各个检查的科室他都不认识,而且他耳朵不好,我妈喊他他有时候都听不到。但是他就是在医院陪着。我曾经以为他们俩感情很差,因为我小的时候他们常吵架,到底为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一回吵得很凶,我妈带着我去了大姨家,在大姨家住了差不多两个月才回家。我妈说,我爸爸脾气轴,说不理人就真的不理人。
这几年,在我看来,他们俩都是各自玩各自的,各有各的牌搭子,每天各自打牌,然后到点一起吃个饭,聊天很少。我们家的人不擅长聊天,我妈是话痨,只会唠叨,我爸不说话。但我妈生病后几乎都是我爸一个人照顾她。他不再打麻将,做我妈爱吃的饭菜,陪我妈出门遛弯。听说黑豆降血糖,他就买黑豆。听说苦瓜降血压,他就晒苦瓜片。他学会了用血糖仪和血压仪。血压仪其实是前几年他有点中风血压高我给他买的,但他没有留下任何中风的后遗症,血压仪一直都没有用过。
开头的时候他扶着我妈去散步,后来骑自行车带着我妈到村子外面的新公路上。新公路是这两年村子旁边建开发区新修的,六车道,路边种了很多花草树木,由于还没开发起来,几乎没车,是散步遛弯的好场所。只是我妈总说我爸骑着车子带她到路上之后,就自己又骑车去旁边工厂里跟人家看门的大爷聊天去了,扔她一个人慢慢走。我说给他们买个电动三轮车,他们嫌贵,于是他们自己买了一个脚踩的三轮车。自从买了这个三轮车之后,我爸开始迷上了捡破烂。在路上看到空矿泉水瓶子、废铁丝什么就顺手拾起来扔到车上。东西越拾越多,他也越来越上瘾。我妈一边继续怪我爸丢下她不管,一边嫌我爸不争气。别的人经常半拾半偷,我爸从来只是拾,所以没有什么好东西。端午假期的某一天,他把攒了一段时间的破烂卖了两百多块钱。他们那辆脚踩三轮车是五百多块钱买的,预计很快就能回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