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妈猫爸》中赵薇饰演的“虎妈”,不允许孩子输在起跑线上,逼迫孩子吃昂贵的有机蔬菜,拉伸手指学习钢琴……这种教育符合大多数中国人的传统教育理念: 残酷的教育是必须的,否则只能被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淘汰。
面对当下中国教育体制残酷的淘汰模式,中国大多数家长正无可奈何地忍受着“被压迫者的命运”,自觉地按照分数至上指挥棒推进自家孩子的教育。
中国家长“被压迫者”和“压迫者”的双重身份使他们内心十分矛盾。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可以说,中国家长才是应试教育悲剧的主角与中心。
应试压迫家庭:家长们罹患了“分数忧虑症”
在应试教育的压迫下,72%家长们罹患了或轻或重的“分数忧虑?”;害怕孩子成绩会落后,害怕孩子比赛拿不到一等奖,担忧孩子写作业太慢,担忧孩子总是爱玩……
身为中学老师的王妈妈说:
焦虑是常有的。失眠我也有过,每次在孩子大考之前我都会失眠,为她担心啊,希望她考个好的成绩,希望她能拿到奖。
你知道现在小孩子真不懂事,上次数学只考了94分,她们班数学平均96分,这是多么大的差距,她自己就像没事人一样。我得为她分析,到底哪个知识点没有熟练,哎,作文也是……
身为大学老师的张妈妈说:
不瞒你说,我也会有些急躁的情绪,他看书,我也会看着他看书,其实我们家孩子是不需要的,但是我们会不自觉地盯着孩子,因为我们同事都抓得非常紧,有时他们的情绪也会感染到我。
在当前教育的压迫下,中国家庭结构动荡不安:不少老人离开熟悉的家乡甚至离开自己的老伴来到儿女生活的城市,目的是帮着接送上辅导班的孙辈,帮助教育孩子,不少父母一个在国外一个在国内,甚至在一个城市也分开居住,目的只是为了让孩子有一个好点儿的学习环境。
一位“留守”爸爸说:
前年我去美国高访时,女儿四年级,在那里待了1年,说什么也不愿回来了,小孩精明啊,知道哪种教育好。没办法,一切为了孩子,我只能一个人回国,孩子妈妈留在那里照顾孩子的学习和生活。
一位妈妈说:
孩子爸爸太不像话,孩子考得不好还动不动说孩子还不错了还不错了,一放假就知道带孩子出去玩,就瞎玩,小孩哪个不喜欢玩,这哪能行,我一管,孩子爸爸就跟我唱反调,孩子果然成绩考砸了吧。不过现在好了,我把自己的房子租出去,在孩子学校附近租了个小房子,一个人管孩子,我先生回他爸妈家住。孩子的教育啊,真不能有人拖后腿,现在我一个抓学习,孩子成绩一下就下去了,这次语文英语都得第一名了。
根据我们的调研,母亲负责孩子教育的为87%;父亲负责孩子教育的为78.4%;约有1/5的祖父母会积极参与家庭教育,于是父母与祖父母教育理念的冲突、夫妻间的教育理念之争,成为中国家庭生活争吵甚至破裂的主要根源。
分析问卷我们发现,有65%的夫妻会因为孩子成绩不理想而吵架,相互指责对方。超过2/5(29%)的家庭,孩子的分数是家庭关系的晴雨表。
一位妈妈这么回忆:
现在大家挺羡慕我,说我家孩子有出息,去美国读博士了,你们是不知道啊,我总算是苦过来了,从小学到高中,孩子成绩不好,家里就不得安生,成绩好点,家里稍微好点。我家那位很 要面子,自己是优秀老师,孩子成绩不好就生气,不是怪我就是怪孩子。孩子考了个三本,不怕你们笑话,我家那位那个暑假就不出门,说丢不起这个人……
父母与孩子之间冲突的根源也是于学习有关。问卷数据显示,有68%的家长会因为孩子成绩不理想而大骂孩子,其中有1/5的家长总是出现这种行为。
在当前教育的压迫下,亲子关系被破坏,甚至导致中国家庭遭遇“丧子之痛”,成为“失独家庭”。2012年7月,N市29中一名高一学生因成绩下滑被母亲责备几句就跳河了。2012年10月,N市13中两名学生自杀……
教育也是一场战争,拼爹拼妈拼孩子的战争,尽管没有硝烟,但更加残酷。压迫性的教育规则已经制定,家长们决定适应“压迫”,并压迫孩子,引导孩子同样适应“压迫”。
家庭压迫孩子:无论“虎狼”还是“猫羊”都陷入“爱和恐惧”的困境。
家和恐惧撕扯着中国家长的心灵,仿佛“善恶之争”,又如“灵肉相搅”,选择适应体制的家长们只能困惑、迷惘、焦虑、纠结。
无论家长是“虎狼”还是“猫羊”,我们都不难看出其中“爱和恐惧”的困境。
“爱和恐惧”成为中国家长心中无法解决的矛盾,正如《新民周刊》中《少年中国安在?!》一文开篇所言:
一群无比痛恨应试教育的父母,唯恐通不过没天理的考试;
一群无比钟爱自己孩子的家长,整天琢磨着怎样虐待孩子。
这,就是中国。这,就是当下的中国——人人痛斥这体制的不公、名校的黑暗、教育的乖张、课本的老朽、师资的不公,、“特长”的猫腻、拼爹的无耻……
但只要一个声音高叫着,进来吧,给你名额!立马就有无数膝盖放弃围观,放弃抗议,跪倒在矜持的校门前。
当中国父母选择适应应试教育体制时,代价是高昂的。因为孩子的命运犹如黯黑之海上的孤舟,孩子奋力划桨,父母掌舵,分数是唯一的领航灯,没有一位父母能预知海上风暴,能保证领航灯长明,能确保孩子听从指令……不可控因素让选择适应现行教育体制的家长们焦虑、紧张,中国家长无可避免地患上了“教育恐慌症”。
在恐慌之中,中国家长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和接纳孩子的“不完美”,他们不敢放松对孩子的控制,他们为“爱”放弃自我,又在“恐惧”中对孩子进行剥夺……
别人家的孩子
一位家长说:
在我看来,我朋友的女儿很完美了,五年级,学习成绩在年级数一数二,钢琴十级了,主持节目落落大方,待人接物也很有礼貌。有一天,朋友来我家玩,看到我家孩子得了个全国美术奖,心里不平衡了,回去就开始骂孩子。
没有哪一个时代的家长这么怕孩子输在起跑线,没有哪一个时代,几乎所有家长都开始对孩子有那么高的期待,教育的投入已盛世空前,在高期待下,孩子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一位妈妈说:
平时他考试时很紧张,等待考试结果的时候更加紧张。孩子语文考试少一个标点我都很在意,数学考试分数低于95分,我就有点慌,英语低于98分,我就开始担心。自从他上学后,我没过一天舒坦的日子。平时总是很关注同龄的孩子,看看我的孩子哪一方面还有欠缺,我要让他做到最好,但实际上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在中国,最凶猛的动物不是老虎、狮子,而是“别人家的孩子”。家长淡定时,“别人家的孩子”是榜样,言语包裹着温情脉脉的外表,而潜台词是“你有弱点,需要改正”;家长焦虑时, “别人的孩子”就是自己孩子被合理大骂的理由:“你看看别人的孩子,你怎么会这样……”
一位初一的孩子说:
昨天开完家长会,今天我们数学老师很得意地说:“我不错吧,我一个同学都没有批评,都是表扬。你们回去挨打挨骂这次和我没有关系吧。”结果我们班一女生大叫:“就怪你,我被骂了,从7点一直到9点。你为什么只表扬我两次,却表扬XXX三次呢?我俩爸妈是同事。”
“别人家的孩子”不可谓不凶猛。
一位初二的孩子说:
我妈倒是温和,不打不骂,但也是喜欢比较。很不公平啊,我只有一个,别人家的孩子有无数,我怎么比得过,每天不是这个好,就是那个好。不就是说我不好吗?你们家长那点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家长和老师现在都喜欢用前面表扬一下后面加上“然而”再批评的句式,我们同学都清楚,听然而之后的。你们就知道玩花样!还不如直接批评算了。
少年的敏感撕开了家长的伪装,看出“别人家的孩子”的存在不过意味着对自己的否定。不被肯定、不被接纳导致中国孩子自我认同极低,哪怕孩子已经是很美的花园,中国家长雪亮的眼睛知会盯着其中的杂草。
哲学家费尔南多.萨尔瓦特在《教育的价值》一书指出:“人类化/教化(humanization)的形成是一个过程……人与人彼此认可,是每个个体自我成熟之路上的必然一步。孩子需要他人认可其不可复制的特质,他追求的是在人际交往中的自我人格,没有痛苦的失衡……”
在父母完美期待下,中国孩子痛苦失衡,苏珊.芙沃德在《中毒的父母》中指出:“孩子应当十全十美,这种不切实际的企盼是招致父母言词攻击子女的又一常见导火索……追求完美的父母的成年子女通常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为了赢得父母的爱或赞许而苛求自己,要么便逆反到害怕成功的程度。”
那些为了赢得父母的爱或赞许而苛求自己的孩子常常通过自己的努力完成父母的“成功梦”,出色的成绩、高薪的工作……一切似乎完满,然而这些孩子被抑郁追逐,他们的内心始终被完美的期待所压迫。
有些子女做起事来老像由人在给自己打分数似的……在自己的成就中永远体验不到快乐,总是后悔事情本来可以做得更好些;出一点儿差错边发自内心地张皇失措。
一位初中孩子的爸爸,诧异地说:
有一天,我孩子回来对我说:“爸爸,今天发英语测试卷,我们班两个女生拿到试卷,看到不是第一,站起来就把卷子撕了。”现在的教育都病态到什么地步了,这就是中国的好孩子。我孩子班里的孩子是从N市千挑万选出来的,以后的预期都是清华北大。
一位正调整自己完美期待的妈妈说:
以前我挺急的,大家都觉得我儿子很牛,其实他不是真正的牛娃,他们班有几个考霸,那才是真牛。从家长群里我知道儿子学校前些年上哈佛的那个女孩XXX,退学回家了,好像是抑郁症。我就想着不要要求太高了吧,孩子做好自己就行了。
完美期待下,“成功”的孩子脆弱忧郁,“出一点儿差错便发自内心地张皇失措”。而更多的孩子陷入了苏珊.福沃德所说的“3P羁绊”:
尽管保罗的继父已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但却依然在牢牢地控制着他,因为继父当年的那些伤人话语还在他的头脑中闪现。因为保罗陷入我称之为3P的羁绊中不能自拔,3P即完美(Perfectionism),拖延(Procrastinatian)、瘫痪(Paralysis)……保罗的继父把追求完美的意识深植于保罗的心中——这就是完美主义。保罗对不能完美地做好事情的担心使他把事情往后拖——这便是拖延。但保罗越是拖延,越容易被工作压倒。他那滚雪球般增大的恐惧使他根本做不了任何事情——这就是瘫痪。
在我们的访谈中,我们发现了不少陷入“3P羁绊”的中小学生,他们拖拖拉拉,不按时完成作业、罹患考试恐惧症。
一位小学班主任说:
现在的家长啊,太急功近利了。我班上有个女孩,成绩好,懂礼貌,但家长一定要求女儿每门功课必须在98分以上,有次考了95分,在班里是第三名,孩子爸妈把女孩一顿骂,现在女孩成绩一次一次往下降,我都不敢说她,也不忍心说她,她学习也不是不认真,但每一次考试都害怕考不好。我和女孩爸妈谈了,没用。
这些陷入“3P羁绊”的孩子,陈年后是否能摆脱“不断立志却害怕失败不断放弃”的心态的?
美国麻省理工学院中国首席面试官、《下一代的竞争力——全球化时代孩子应具备什么素质》的作者蒋佩蓉在评价《虎妈战歌》时指出:“对于每一个中国式教法所创造的奇迹,我们都要耐心等待后续章节的展开,作者在谈论她的方法是如何成功,而我们拭目以待,看这成功能持续多久。”
中国家长同样应该评估,在完美期待下自己的孩子将来会是抑郁、瘫痪,还是真的完美,而这完美能持续多久?
不放松的控制
“你家孩子回家关门写作业吗?我家孩子老是关门,该怎么办?”一位初一孩子的妈妈发在QQ群里的帖子充满忧虑。孩子关门了,他们在里面干什么?管孩子他会不会逆反?不管孩子万一不认真学习怎么办?讨论来讨论去,过来人的经验、在职教师的教导,最后结论是:一定不准关门,家长要监督,否则成绩会下降。
纳塔莉亚.金斯堡在《小的美德》中写道:
他们在书桌边咬着笔杆子发呆,甚至在这时候我们也没有权利去数落他们太多!也许在我们看来的闲的无聊虚度时光,而实际上则是在发挥想象,进行思考,日后将会结出累累硕果呢?如果他们最好的精力和天分看起来都被浪费了,他们躺在摇椅上看一些傻子才会看的小说,或是在操场上疯狂地踢足球,这个时候我们既不知道一个人的天才和精力是否真的被浪费了,也不知道明天他们是否以一种被我们忽视的或是我们没有注意到的方式,结果实。因为精神的可能性是无限的,但是我们没有必要让他们去追赶父母(听从父母的意愿),带着失败的焦虑之情。
相信大部分中国家长读了这段话,一定会嗤之以鼻,批评作者的迂阔:精神的可能性有限也好无限也罢,像你这样任凭孩子随心所欲,孩子一定成绩平平,在中国基本上会被淘汰。幸好你不在中国,如果你在中国,分数至上,所有可能性都必须让路。
一位很用心教子的爸爸,阻止了孩子成为中国比尔.盖茨的可能:
我孩子觉得学习不好的同学一般都在玩游戏,住在我们楼上的那个孩子就是天天玩游戏。有一次他没带钥匙,我孩子在楼底下跟他聊了半个小时。那孩子特迷游戏,但是他水平不高,有些技术问题要问我孩子,我孩子没玩过,但是应该怎么做,他能讲的头头是道。我当然怕我孩子被带坏了!为此打过我家好几次,打的狠得不得了!我回到家一看孩子正在电脑前,作业也没做,这不显然是受那孩子的影响吗?
一位儿子被保送名校本硕连读的成功妈妈介绍成功经验说:
其实男生不是没有女生聪明,现在阴盛阳衰是因为女生乖,所以不管男生女生最重要的是乖,在学校认真听老师的,在家里认真听父母的。我不给我儿子逆反的机会,从小把他的逆反可能扼杀在萌芽状态,哈哈,他很乖,知道父母老师都是为他好,他自己学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们让他干么就干么,上各种各样辅导班,参加各种各样竞赛,他不叫苦,因为知道是为他好。
一位全身心投入孩子教育的爸爸说:
中学的孩子都会叛逆,我不会给她叛逆机会的。我一点儿机会都不给,她怎么叛逆啊。整体在我的魔爪之下,她怎么叛逆啊!呵呵……天天早上送她到校门口,下午放学就去接,她有什么机会啊!我不能跟她到学校里去,但我会跟她的老师密切沟通。
在中国,好孩子的重要指标就是乖,因为种种证据表明:乖孩子成绩好。无数家长的苦恼是孩子不乖,不听话。卡夫卡写道:
为人父母者会表现出各种层次的独裁式支配和奴才式迎合:独裁式支配可以表现得十分柔和(你必须听我的,因为我是你妈妈!)。奴才式迎合则也可以表现得非常骄傲(“你是我儿子,所以我要让你成为我的救星,实现我没有实现的梦想”)……
中国父母几乎人人都会控制术。直接控制:“照我的话去做,否则……”“如果不照我的话做,那么……”或者是巧妙操纵:“我这样做是为你好……”“为了你的学习,我……你怎么能……”
苏珊.福沃德在《中毒的父母》中指出:
控制型父母的成年子女,对于自己的身份常常有一种模糊不清的认识。他们很难把自己视为脱离父母的独立的人。他们不能区分什么是父母的需求,什么是自己的需求。他们看到自己是无助的。
那位传授“乖”是成功秘诀的妈妈发出了这样的叹息:
唉,小孩永远长不大,让人操不完的心,这不昨天我才请假去帮孩子在学校找自行车,他不知道自己把自行车放在哪里。我帮着他回忆,他好不容易记起来放在哪,结果到了那里,不认得哪辆自行车是自己的,还得靠我。
多数中国家长是“孩子的上帝”,不过是中国式的上帝,因为这些家长无法理解《创世纪》中,为什么上帝会允许伊甸园分别存在善恶树,为什么上帝只是告诉亚当“只是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却不阻止蛇引诱夏娃……
“乖,听话,让爱你的家长保护你,为你选择,你才会幸福”,与其说这是爱的模式,不如说这是一种控制的模式,只有这样,中国家长们才能顺利实施“压迫”。他们“一直把被压迫者牢牢地控制在依赖的位置上,要通过这样的行为使自己的罪过合理化”。他们以爱为名,强加自己的意志,剥夺了孩子的自我意愿和自我成长。没有主体性,只是服从制度,导致平庸之恶在中国盛行。
2012年4月J省首位奥赛化学金牌得主、斯坦福化学博士、PayPal公司首席软件工程师王庆根在美国因抑郁自杀。
在美国的网络上,网友们传说王庆根是由于工作压力巨大,加上老板是一个非常rude的人,而他又是一个从不会说“不”的好人,日积月累患上了忧郁症。美国一家半导体公司的信息系统负责人吴简清在微博中写道:“他对工作非常努力、认真、仔细,但是面对老板的压力,不敢说不,生生被逼死了,不胜欷歔!”
王庆根曾是成功典范,然后他缺乏自我独立性,“面对老板的压力,不敢说‘不’”,他是一个“好”人,是一个不能自我掌控命运、听命权威的“乖下属”。
在恐惧中,家长作为被压迫者主动压迫自己的孩子。保罗.佛莱雷指出:“压迫者的兴趣在于‘改变被压迫者的意识,而不是压迫他们的现状’,因为被压迫者越是可以被引导去适应这一状况,他们就越是容易被统治。”
面对父母的规定或者制度,苏珊.福沃德认为:“我们通常的反应有两种:要么投降,要么反叛。这两种反应都不利于心理上的解脱。尽管反叛表面上有利于这样,但事实是,如果我们用反叛来回应父母,所受控制的牢固程度恰如我们屈服一样……”
在《胜过黑暗》一书中,尼尔.安德生分析了人类面对制度的三种防卫态度:打败制度、屈服在制度之下、反抗制度。他指出:“家庭制度是最重要的。接下来是学校及社会。”
在中国家长的完美期待以及不放松的控制之下,尼尔.安德生所说的三种防卫态度在我们的访谈中体现得十分明显。综合苏珊.福沃德和尼尔.安德生的研究,根据我们的访谈,我们在表中列出中国“乖”孩子和中国“坏”孩子在压迫下的生存状态。
家长不放松的控制孕育着孩子情绪失控的危险,有时一场考试的失利会成为导火线,引发自杀悲剧。教育家马卡连柯在《儿童教育讲座》中指出,家长建立在错误基础上的威信——通过高压获得的、通过妄自尊大获得的、通过说教获得的、用收买获得的、用友谊获得的……都是“力图用任何手段制造听话的假象”,最终培养出的是懦弱的人,虚伪不诚实、自私自利的人。
单一向度
下面一则关于中国应试教育的寓言:动物世界要选森林之王,要求会游、会飞、会跑。结果老虎不会飞,老鹰不会游,他们都落选了。鸭子因为什么都会一点儿,最终胜出。这就是中国教育胜者的图景:全能(高分)的鸭子。
分数、分数,只有好的分数才能上好的大学,才有可能成功,如果没有好分数,哪怕是天才,也要被淘汰。鸭子称王,老鹰就是笨鸟。家长明白在中国“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残酷。对于中国家长而言,孩子的成功是单向度的:“好分数——好大学——好工作”。只要孩子成功,他们愿意牺牲自我。
一位N市某国际学校的外教说:
我到过的国家里,中国家长最可悲,没有自己的生活。我常常看到家长给孩子送作业、送雨伞,接孩子到外面补习,孩子在里面、他们在外面,他们没事干吗?……
孩子上了名校乔爸爸说:
孩子班上的妈妈们,他们都几乎已经是半脱离工作状态了,她们甚至认为,孩子能上这样的班,就是因为她们把这些情况摸得很透。她们这些家长专门有一个QQ群……他们还一个个抢着要进家委会,她们觉得在这里头能沾光。其实就是帮着老师跑跑腿打打杂,老师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她们觉得能够与老师多接触啊,能多一些关照啊,能多了解些信息。
“一切为了孩子”,对于很多父母来说,工作也不过是副业,主业是孩子。一位妈妈说:
我在机关工作,平时主要关注各个学校的招生动态和公告,在网上也逛一些论坛,看看其他人的成功案例,还加了两个考南外和树人的QQ群,现在孩子升学是头等大事,其他事也顾不了了。
另一位在高校工作的妈妈对此亦有同感:
自从有了孩子以后,我再也没做过科研。之前考虑上哪个幼儿园,上了幼儿园考虑上小学;上小学后考虑他上哪个初中;上初中后考虑上哪个高中,没完没了。现在上个学真实太不容易了,也考验家长啊。
中国家长的生活是单向度的,孩子是唯一中心。整个家庭围绕孩子转,“一切为了孩子,为了孩子的一切”。从现象看,今天中国的孩子在方方面面受到了家长的关注,是家中最强势的存在,他们俨然是“小皇帝”“小公主”,自我不断膨胀。尽管集千万宠爱于一身,但他们却罹患了“爱的缺乏”症,他们不断在渴求成为中心,渴求爱、渴求关注,有的甚至病态到一旦“弱势”“被忽视”就脆弱地哭。
一名四年级的小女孩这样描述他们班的“小干部”:
大多数爱哭的都是有官职的,做官做惯了,我觉得别人指责他他就受不住,就哭了。比如我班的中队长爱哭,那天学习委员得势了,他去老师办公室,老师让他去给中队长一个任务。结果学习委员很傲气地指着中队长说:“我给你分配一个任务”。然后说:“快去,还不去啊!”……上个学期,他几乎每天中午都哭,因为官职低的常常命令他。
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一书中指出,当代资本主义,人们生活虽然富裕,但受压抑和异化却更严重。
发达工业文明的奴隶是受到抬举的奴隶,但他们毕竟还是奴隶。因为是否是奴隶既不是由服从也不是由工作难度,而是由人作为一种单纯的工具、人沦为物的状况来决定的。
尽管中国的孩子在家庭成为中心,然而他们不过是“被抬举的奴隶”,他们沦为学习的机器。虽然家长的生活是单向度的,以孩子为中心,然而所有以孩子为中心的行动都为了单一目的——让孩子更好地学习。
为达到学习这个单向度的目标,家长的手段也同样单一。一位妈妈说:
我教育孩子很简单,我跟她讲得很清楚,咱们家情况不算好也不算坏,不求你有多大出息,你考得好,什么都好讲,你喜欢什么我就给你买,不是很贵都还买得起,只要你学习好。如果你成绩不好,你就什么都别讲,想要什么东西暂时不可能,什么时候考好了什么时候买。因为学习是你自己的事情,考得好就能得到,考不好你就得不到。
这位妈妈的“简单”教育其实是许多家长的通用模式。如果考得好,如何如何;如果考得不好,如何如何。以实物奖励的方式鼓励孩子认真学习,是很多家长的基本招数,只是这种建立在有条件基础上的爱,会形成一个人扭曲的价值观,遮蔽一个人的形而上思维和超越的价值追求。
家长的目标在于赢得分数,无论是竞争、要求还是惩罚和奖励都指向一个目标。
一位家长说:
这几天他一直在跟我怄气。事情是这样的,这学期期中考试之前我跟他讲,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平板电脑吗,只要这次你能考班级第一名,我就给你买。结果他该真考了全班第一,这下可不得了了,天天跟我耳边吵,要去带他买电脑。其实我跟他爸爸也讲过了,就给他买呗,反正不是很贵,不能对孩子失信啊。但这几天单位事情一直很忙,走不开,他就以为我不守信用不想给他买,回来就拉个脸也不跟我们讲话,到自己房间看书去了。其实我是打算这个周末带他去买的。
当家长的爱随着成绩的高低而变化时,孩子都清楚这里的条件,他们明白父母的爱并非无缘无故,既然爱是有条件的,那么父母对我好事我挣来的,是用乖换来的。这让孩子如何学会感恩呢?心理学家认为,重表现、有条件的爱,会毒害人的心灵,吞噬人的活力。
尽管人具有无限的丰富性和多面性,在分数至上的环境下,分数成了衡量一个人的唯一标准。一位家长说:
其实你只要稍微懂点教育你就知道,我们国内的教育问题很多。最普遍的就是孩子的一切都分数化,不管这个孩子到底怎么样,哪方面有天赋,它不管,它只看你分数好不好。分数好,即使孩子有缺点也是好孩子,分数不好就惨了,即使其他方面天分都很好,没用啊,我们的教育不看这个。
分数成了唯一的评价标准,于是分数脱离其本来作为评价手段和工具性的价值而获得了至高无上的目的性价值,具有了强大的符号意义,成为学生价值的等价物。分数意味着名次、意味着聪明、意味着承认、意味着前途。分数不仅掏空一个人,也建构了一个人,分数就牢牢地建构了我们的主体和认同。
一位家长说:
今天我女儿回来对我说:“妈妈妈妈,今天我们班英语老师让我们班体育委员去帮他关一下办公室的门,结果语文老师进来说,不要让他去,他成绩不好,我帮你叫个成绩好的去。成绩不好关个门也不会吗?”当时我们班体育委员站在那儿呆了,嘴张得很大。
一位大学生如此说:
我发现我走在大学的校园里才感觉自己是个人,每次回到中学就感觉低人一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我小时候挺自信的,上学后,发现自己成绩比别人差,就感到有点自卑,以后这种感觉越来越强,只要在成绩好的人面前我就抬不起头,所以我就不喜欢和比我好的人在一起玩,但是我又希望和他们在一起,感觉很有面子,可以鄙视那些比我差的人,这种感觉很微妙的。我感觉是中国教育害了我啊。
更为糟糕的是分数竟成了“道德的等价物”。
一位小学生说:
老师要看告密的是谁,如果是成绩好、作业好的就相信。老师说只要你作业会写,你就不会撒谎。所以就信他们。我们被冤枉过好多次了。
分数在学校成为好学生坏学生的标准,与学校教育同质的家庭教育也一样,分数成为一个单向度的测量指标。一位妈妈说:
我孩子挺懂事,也很孝顺,小区的爷爷奶奶都很喜欢他。他会观察,看哪位爷爷奶奶需要帮助,他就主动去帮助,可热情了。我下楼,他会在前面引路,怕我摔了。好?好什么好?成绩不好一切都没用,我常跟他生气,让他少管闲事,好好学习!也骂也打,他还照样,我都发愁死了。
全家的生活单一向度地围绕孩子为中心,孩子的生活又单一向度地围绕“成功”为中心,而成功的测量标准同样是“单一向度”的,是成绩,是分数。分数成为家中的偶像被膜拜。为了获得好成绩,中国孩子思维开发的指向同样是单一向度的——记忆。思维的创造性、批判性、想象力逐渐枯萎,个体与生俱来的丰富的天赋只能逐渐泯灭。
对于中国大部分家长而言,学习不过是职业的敲门砖而已。既然“要成功,思维不如记忆有用”,那么孩子的大脑就应该“用来记录事实而不是表达他们的兴趣或想法或解决问题”。在反复训练、题海战术之下,一方面中国孩子普遍应试成绩大幅度提高,甚至在国际奥林匹克竞赛中屡获佳绩;另一方面厌学成了大多数中国孩子或迟或早的病症,只要没有功利性目标,他们就没有动力去读书,追求分数和成绩已经成为他们读书的最大动力。《驾驭的价值》一书指出:“学习者身上尤为强劲的驱动力是:提问题的能力和感到好奇或疑惑的能力,没有这两样能力,你永远不会真正知道什么东西,而只会人云亦云。”
单一向度的记忆训练使得中国孩子普遍缺乏批判性思维和创造力,思维僵化,以致面对丰富的生活选择时,他们会习惯性地秉承确定性原则,认为只有一个标准答案。
多彩的生活在这里变成黑白,多远的选择在这里只有一元,在分数的压迫下,立体被压迫成平面,而平面被压迫成一线,这一切演绎着中国孩子单调功利的生活。根据我们调查,接近一半的孩子经常“觉得活着没有意义”。
当家庭教育演绎成一场被压迫者的压迫,大多数中国家长不仅是悲剧人物,同时也是在制造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