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老板不缺钱”
大多数电竞选手都曾是抗拒管束的叛逆少年。他们来自小城镇,家境一般,视游戏为理想,天分过人,对学业则不太热衷,高中毕业后放弃学业,误打误撞进入职业电竞圈。他们都一度面临家人“打游戏能当饭吃吗”的拷问,受到父母断绝关系威逼的人也不在少数,直到用“没握过女朋友的手的手”获得成绩和奖金,才赢回自己渴求已久的一切:家人支持,媒体关注,社会认同。
这项年轻的体育运动的残酷之处在于,职业寿命仅有5年左右,而从业的黄金年龄与上大学的时间几乎完全重合。如果没能打出成绩,选手未来的人生将举步维艰。
凌峰是电竞业的无数匆匆过客之一。2004年,他迷恋上游戏《魔兽争霸3》,高中毕业后加入一支二线俱乐部,拿2000元一个月的薪水,度过了两年平庸的职业生涯。在意识到“这个行业没什么前途”后,他选择退役,读大专夜校,之后卖过女装,在酒吧和KTV做过活动,过寻常人的生活。他当年曾经拿过全国冠军的选手朋友们退役后卖保险、打德州扑克、做手机游戏,抑或转型电竞幕后。
2011年起,一大批富二代进入电竞业,他们投资电竞俱乐部,当上老板,给选手开更高的薪水,也催生了更为浮躁的行业气氛。资本的涌入使得俱乐部竞相抬价,选手薪酬水涨船高,工资由两三千元变成一两万,十多万的签字费、转会费开始出现,整个电竞业人心惶惶。“就是你今天打这个比赛,你都不知道打一半以后,这个队还在不在。就连主办方都很头疼,打着打着这个队解散了。”裴乐解释。
作为报道这个圈子的媒体人,周奕见证了这个泡沫膨胀的过程,他从业以来听得最多的两句话是“我们老板不缺钱”和“×××是傻逼”。他见过太多抱着宏图大志进入行业的纨绔子弟,起先意气风发,无知无畏,之后折戟沉沙,悄然退出。而大多数俱乐部由于缺乏造血能力,支出全靠老板的个人投资,往往随这些富二代的退出而解体。
很难说,这些富二代老板和选手们的心智谁更欠成熟。LGD俱乐部前老板是个1986年出生的澳洲富二代,一次醉酒,他亲自上场代表战队打比赛,被玩家讽刺为“全宇宙最垃圾Carry(即主力)”。2011年,他瞒着全队要将俱乐部卖给一家页游公司,起因仅仅是手下一位选手拒绝陪他打DotA,并且拉黑了他。“生气了他就把战队卖掉,他并不是说他要赚一笔钱,也没有。”潘婕说,“他性格像小孩一样。”
这一行最有名的富二代,是万达董事长王健林的儿子王思聪。2011年,他成立了iG竞技俱乐部,宣称“强势进入 整合电竞”。刚进这一行时,他给iG开出业内最高工资,亲临许多比赛观战。
“他开始更夸张。像WCG冠军3万,他给15万的奖金,我们就活不了了。”裴乐后来劝王思聪说,“你给你队员多少钱,他都不会认为你给得多。”
2012年2月,iG联络各大俱乐部成立了反对无序挖角的ACE,借鉴了韩国电竞业的规则:选手擅自离开原俱乐部,会被禁赛;俱乐部擅自挖人,会被处罚。但实际上作用有限。
随着比王思聪更愿意投钱的富二代的涌入,电竞选手的薪资一日千里,欲望潜滋暗长,永无餍足。某俱乐部老板用“心寒、手捧刺猬”来形容自己的处境:他给队员开了5万的月薪,队员仍旧无休止地要求涨钱,“你不加我就不打”。
收入指数式的暴涨,从徐志雷的经历中可窥一斑:2011年1月,徐志雷被DK挖角时,5万元可称“天价”;同年8月iG建队时,王思聪给徐志雷开出10多万的签字费;今年8月徐志雷宣布退役前,来找他的俱乐部仅签字费就一两百万。
“现在iG的人他们就抱怨校长,说校长不给力啊,都不给我们钱了。俱乐部要解散了,做不下去了。”潘婕说,如今iG的工资在业内不再居首,当初豪情万丈的王思聪也越来越少在俱乐部露面。“选手不在乎你工资多少的,他要的是几十万签字费。比如说,你跟他签了两年,他会说当时被骗了,老板让我签两年,今年还不知道给不给我签字费呢。老的选手你别企图引导他了,他们会觉得就是不想给我钱嘛,还跟我逼逼。”
唐问一说,现在很多选手“手朝上在打游戏,不是手朝下握着鼠标在打游戏。手朝上就叫讨饭嘛,要钱嘛。这样打游戏,不是在用脑了,用手了”。
这股躁动的风气甚至蔓延到韩国。刘星是一名在韩国读大三的中国留学生,也是《电子竞技》杂志的兼职记者。从今年4月起,他已经接了20多单业务,帮斗鱼、YY等直播网站联系韩国知名《英雄联盟》选手来中国打直播,依据选手名气的大小开出月薪,从3万元至百万元不等,最少的数字也要比韩国人的工资高出一半。“我当时和那些退役的选手谈工资,说了这个价格,他们都觉得很惊讶。”刘星说。
“韩国现在最大的危机就是,一旦他们了解了这个市场,韩国电子竞技圈可能会有一次大的动荡。”刘星说,这是已经在发生的事情。韩国职业电竞协会刚刚宣布,允许韩国《英雄联盟》选手开通个人线上直播。
在韩国,电子竞技及其相关产业链的价值甚至超过汽车,一度成为GDP第三大支柱。韩国政府大力扶持电竞产业,前总统卢武铉曾担任有“电子竞技奥运会”之称的WCG赛事的名誉主席,并请韩国《星际争霸》选手到青瓦台一对一比拼。
《电子竞技》主编周奕说,韩国选手通常不太愿意在直播里“让大家多支持他”,原因是“觉得好丢人”,所谓“支持”其实是让粉丝多点击购买他兜售的商品。“但是中国选手,那广告做到太牛逼了,就是点点点,第一天直播感觉就是个职业推销员。点我,订阅我,你看就这么点,来,就这么点,点啊,点。这你没办法,在中国所有东西都是以钱为衡量标准”。
等一个大卫·斯特恩式的人物
电子竞技是获得中国体育总局认可的第99个运动项目。在周奕眼中,电子竞技应该是“体育”,要由独立的第三方机构承办比赛。但近年来,游戏厂商相继崛起,纷纷自办赛事。今年以前,最知名的比赛WCG由第三方主办,而现在的最大规模、最高奖金比赛都由出品DotA2、《英雄联盟》的游戏厂商Valve和腾讯主办。
“大家都能赚到钱,但我觉得这不是电子竞技发展的一个方向社会的合力反而越来越小了。”周奕担心,由厂商主导的赛事会其兴也勃,其亡也忽。“这个最大的坏处是什么呢?某一天,当这个游戏不火的时候,它会死得很快。”
“你做《英雄联盟》,DotA2的人骂你是腾讯的狗,做DotA2,《英雄联盟》骂你是刀狗,你已经失去(独立)价值了。”这位电竞业的“老人”,觉得媒体工作越来越没有成就感,甚至怀疑“电子竞技本来是厂商的一个市场活动,我们以前所有做的东西都是一种误会”。
周奕至今清楚地记得自己7年前准确的入行的时间。那时候他期待着“干出一番大事业”,如今的心态则早已不复往日。“先保证自己活下去,就等呗,等到一个『大卫·斯特恩』。”他解释自己的变化,“这个行业牛逼了,相关媒体就牛逼了。”
大卫·斯特恩是NBA前总裁,这位小个子的犹太律师用30年的时间,将一个仅值4亿美元的美国篮球联盟扩张为总价值190亿美元的世界体育帝国,让NBA老板们赚得盆盈钵满,力捧出体育史上最伟大的运动员之一—“飞人”迈克尔·乔丹。
“这个人当年出现过一次,叫王漫江,(我们)内部觉得他是电竞的希望。”据周奕回忆,2006年,王漫江和他的团队打造的“中国电子竞技职业选手联赛”(Pro Gamer League,下称PGL)风头一时无二,即便与WCG相比也不逊色。第一届PGL《魔兽争霸》项目比赛就创下6天1400万人次的收视纪录,逼近当年的“超级女声”,2300平方米的比赛现场也被挤得水泄不通,以至于主办方不得不向没有座位的观众发放“挂票”,让他们站到柱子的台阶上观看比赛。另一次PGL线上转播《星际争霸》比赛,打到晚上11点比赛还没完。解说员放话,10分钟盖一万楼就通宵转播,转眼间观众就盖成一万楼,最后5万人通宵观战。
对《人物》记者历数这些往日荣光时,王漫江显得非常自豪,“我印象特别深,有gamer把PGL的旗子拿到珠峰上拍照,证明这个品牌受人认可。”这个48岁的男人曾经在耐克中国、大连实德和北京国安任职,拥有英国利物浦大学足球产业和市场营销的双硕士学位。他8年前的产业布局即使今天来看也显得超前:打造一个完备的电子竞技顶级联赛,出业界最高的奖金,召唤魔兽和星际项目的世界前8名选手参赛,一年四季鏖战不休;创立一个名为Gamebank的游戏视频网站,悉数收录所有大赛的游戏视频;营造一个游戏社区,半年时间吸引了10万人注册、产生60万日流量。
2007年,PGL获得了英特尔、Kappa等赞助商的支持,收入约400万元,收支基本平衡。王漫江接下来的打算是收购VS对战平台,合并电竞门户Replays.net,制作授权衍生品,甚至创立奖金更高的杯赛,他需要筹措两三千万元的资金。同时,PGL的影响力波及欧洲,王漫江的瑞典投资人决定与欧洲一项电竞联赛合并寻求上市,持反对态度的王漫江勉强同意“试婚”半年。2008年初,因与资方意见不合,身心俱疲的王漫江离开PGL,休息了整整一年。他去职半年后,水土不服的PGL停办。
在王漫江看来,如果PGL再有多一年的时间,一切便会截然不同,他可以拉到所需的风险投资,合并之事也可得以避免。“这就是资本的力量,这个项目完全是被资本堆起来,又被资本干掉了。”王漫江说。
如今他经营着汽车儿童安全座椅的生意,早已不再过问电竞圈内事,“有一些失落吧,因为你创造的牌子没了,牌子都是我去想的、画的,没了。”他从中学到的一个教训是,永远不为融资出让公司的控股权,“我一定要能控制”。
在接受《人物》记者采访中,裴乐说了足足7次“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作为ACE主席,他有责任和意愿去维护整个行业的规则,但却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他承认自己并非那个“大卫·斯特恩”式的人物,“尝试过了,没有那么坚强的心。”